No one should flicker out or have any doubt
That it matters that they are here
No one deserves
To disappear

Duet【萨莫】

终于写完了.......2w8,这辈子没写过这么长的【怅然若失

ooc到西伯利亚,请多包涵……我只想看他们谈恋爱【咳咳

其实还有些微小的伏笔没回收,就当作彩蛋放弃吧【喂


Duet

 

萨列里当然听说过莫扎特,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们最擅长交换流言蜚语,因此当斯坦芬尼提起这个年轻的作曲家、约瑟夫二世询问他意见时,他随口引用了之前晚宴无意间听到的评价“有些莽撞,但才华横溢”。

后来他才知道,这评价应该加上“非常”甚至“异常”这种形容词才对,莽撞是,才华亦然。

……从歌剧院出来,萨列里摆摆手让马车夫先回去,自己则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进初春清冷的风里,妄图冷静思考,究竟是什么感情刺穿了他的心脏。

耳边回荡着首席女高音精准的曲调,以及关门瞬间里面爆发出的嬉笑。

无垢的狂喜充斥着他的胸膛,肮脏的嫉恨灼烧着他的脑髓。

他感到欲望——贪欲、毁灭欲、或者还有其他什么……

“先生?”直到一声怯生生的呼唤让他勉强回神,低头见是一个挎着花篮的小姑娘,举起一枝黄色玫瑰对他挤出笑脸,“要买花吗?”

金发,跟那个自负的作曲家、洒脱的指挥者一样。

一袭黑衣的萨列里不说话,俯身看小女孩眼圈逐渐泛红,拿着玫瑰的手抖个不停,才展颜一笑:“好啊。”

从像是被蛇盯上的小女孩僵硬的手中抽出玫瑰,塞了个银币——远超过一枝花的价值。

萨列里将黄色玫瑰插入胸前的口袋,转身走了几步听到后面有小孩子哇的一声哭出来,他耸耸肩,继续大步向前。

回到家,书房里壁炉的火烧得正旺,萨列里拿过桌子上厚厚的手稿,看也不看直接扔进了炉火中。

倏然升高的火焰迅速吞噬掉易燃的纸张,工整漂亮的音符和连音线扭曲舞动,化为无用的灰烬。

面无表情地看多日的心血付之一炬,火光映照着萨列里苍白的脸孔,在琥珀色的眼睛深处点燃妖异的艳红。他抽出那朵黄色玫瑰,轻捻了下柔嫩的花瓣,一起扔了进去,宛如送葬在棺木上的花束,刹时枯萎殆尽。

然后他笑了。

“相安无事”,不可能的。

 

Chapter 1

 

“萨列里,恭喜恭喜,新作又大获成功啊~”罗森伯格坐在沙发上拄着拐棍,脸上是趾高气昂的假笑,“特别是女二号那首叹咏调,简直盖过了女主角的风采,为此卡瓦列雷小姐可不太高兴……”

拖长尾音,却没等到应有的歉意,罗森伯格斜眼瞥向萨列里,见他捏着一张卡片愣神,有些不愉快地提高了声线:“萨列里?”

“是莫扎特……”黑发男人表情古怪地盯着那简短的信笺,自己都无法相信说出来的句子,“他说要来拜访。”

罗森伯格眉毛挑得老高,嗤笑道:“早知道他是个没有教养的毛头小子,没想到竟然可以到这种地步,我倒要留下来看看这野蛮人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咳咳!”衣着华丽的侍从站在门口打断了歌剧院长的滔滔不绝,“陛下有事交代于您。”

“哎呀哎呀,陛下真是事事离不了我呢。”得意地扶了扶沉重的假发,罗森伯格起身告辞,不忘嘱咐萨列里要好好教训那个混小子。

等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门外,萨列里短叹口气,他还是希望有第三者在场,就算是聒噪浅薄的罗森伯格也好。

空旷的客厅阴暗狭窄,领花紧紧缠绕着他的颈项。于是萨列里走到窗边打开窗子,不料眼前场景令他呼吸一滞。

不请自来的莫扎特和正要离开的罗森伯格狭路相逢,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大概还互相嘲讽了两句,罗森伯格顶着高耸入云的假发走得愈发雄赳赳气昂昂,殊不知莫扎特正在后面夸张地模仿他的走姿——同手同脚的那种。

太过滑稽,萨列里不禁莞尔。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莫扎特扭头,目光与萨列里撞个正着,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笑得如同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萨列里的浅笑僵在脸上,掐断了让管家谎称他不在的逃遁之法。

他伸手拉上半个窗帘,便听到这家中从来没出现过的“咚咚”跑步声,还有向来稳重的老管家莫里先生慌乱的“请等一下!”。

拥有一头耀眼金发的年轻人就冲了进来,伴着一声“大师!”宣扬出极致的存在感。

萨列里对气喘吁吁的老管家点头示意没事,等可能有几十年没奔跑过的莫里行礼退下才开口:“……莫扎特,希望您贸然来访有比表演木偶戏更重要的事由。”

“当然!”像是没听出话里的讥诮,莫扎特拍胸保证,随即双手合十作乞求状,“不过刚才的事能不能请您保密!如果被那个矮……罗森伯格伯爵知道的话,一定会被他念到头痛……啊他那么小心眼说不定还会在歌剧院使绊子故意搞破坏……”

眼看话题又要往不可知的方向延伸,萨列里打断他的碎碎念:“……事由。”

“哦!”终于从妄想中拔出,莫扎特快步走到萨列里面前,将手里的乐谱捧给他,“大师,您看!”

他靠得是那样近,近得萨列里能够看清楚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一双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对于才第二次见面的人来说,这个距离实在超过了礼貌允许的范围,萨列里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莫扎特立刻跟进一步,萨列里再退一步,后腰就已碰到了窗台。

退无可退,他只能无视这过于亲密的贴近,视线落在乐谱上:“……这是?”

“您的新作真是太棒了!那首心爱之人被别人夺走的叹咏调!我听了三遍还是欲罢不能!那种混合了嫉妒、忿恨但还有那么一丁点欣羡的曲调您是怎么想出来的!”

……三遍?他的新歌剧昨天为止也就上演了三场。

萨列里感觉要被这洋溢的热情灼伤了。

“即使回家,那曲子仍在我的脑中盘旋!”莫扎特把乐谱翻开递给萨列里看,“所以我写了六首钢琴变奏曲送给您!”

……六首。

萨列里面沉如水,稳稳接过乐谱,仔细地看起墨迹斑斑的手稿,作曲者如被灵感追逐一般画出跃动的音符,可能由于笔来不及跟上飞转的念头,涂掉的痕迹和保留的符号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令人很难在脑中奏响和谐的旋律。

“抱歉,我应该重新摹写一份给您的……”读懂了萨列里皱眉的含义,莫扎特灵光一闪,“啊我真傻!比起看这种潦草的五线谱,直接弹给您听比较方便!”

说罢,也不理会主人是否同意,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随便试了试音就弹起了第一首变奏——当然,乐谱还在萨列里手中。

本来阴暗、互相撕扯的连绵长音变成了紧凑的、甚至可以算是欢快的串联短音,敲击着唯一听众的耳骨。

萨列里被迫,再次,直面天才。

无法压抑的强烈情感自胸腔爆开,血液冲撞管壁,视野染上鲜红,他摇摇欲坠,扶住窗台支撑身体,耳中轰鸣作响。

而莫扎特已经弹到了第二首,相对舒缓柔和,他晃着金色的脑袋跟着琴声唱词。不出所料,莫扎特有把好嗓子,声音澄澈,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天真烂漫,本是充满了扭曲的爱情和嫉恨的曲调,在他的演唱下,反透出背德的恶趣。

当他弹到第三首的前奏,萨列里抓住了他右手手腕,琴声戛然而止。

“怎么了,大师?”莫扎特仰起脸看他,“您不喜欢吗?”

“……这曲子不适合您吧,”萨列里微笑,“音符太少。”

“是有点少,”莫扎特坦率地点点头,兴高采烈补充道,“不过我的确写了一首装饰变奏,增添了很多音符,您要听听看吗?”

没等到萨列里的回答,可他施加在自己手腕的压力却变大了,莫扎特低头去看,萨列里松手:“很感谢您的心意,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为今晚的演出做准备。”

这么明显的逐客令,莫扎特自然听得出其中的冷淡,他站起身,想拿回自己的乐谱。

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到乐谱时,萨列里抬高了手臂,使那一叠凄惨的纸张脱离了他的可及范围,莫扎特生气地瞪他:“请还给我!”

“这是您给我的礼物,不是吗?”萨列里一半面孔在乐谱遮挡的阴影下看不清楚,另一半则是毫无破绽的笑容。

莫扎特只恨自己太早停止增长的身高。

“哼,”他收手,皱皱鼻子,“反正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随后连道别的礼貌也不要了,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萨列里的客厅。伫立在窗口的黑发男人看着那写满了“不高兴”的背影穿过自家的前庭,一个拐弯消失在围墙外。

萨列里捏着乐谱,走到壁炉前,拿不准这是不是莫扎特独有的嘲弄方式。

——烧了它。

恶魔在他耳边呢喃。

他紧紧抓住那些纸张,手背上青筋暴露。

最后,他闭上眼,怀抱着乐谱,把脸埋在散发着墨水香气的杂乱音符里,低声笑起来。

那晚,萨列里家书房的灯,亮了一夜。

 

***

 

尽管走出萨列里家门时,莫扎特暗暗发誓绝不再去听这混蛋大师的曲子了。但当夜幕降临,他坐立难安,还是一鼓作气跑去了歌剧院,重听了一次心心念念的叹咏调。

然而这场的指挥却不是萨列里。

直到这部歌剧停止演出,萨列里都没有再出现在指挥台上。

 

 

Chapter 2

 

莫扎特觉得自己大概是被萨列里讨厌了。

第一次和第二次见面都不欢而散,如今又过去了一个月,其间的第三次见面不过是在名流云集的聚会,衣香鬓影间瞄到房间另一边端正肃穆的黑衣男人,在莫扎特眯着眼努力辨别是不是那冷峻的宫廷乐师时,正巧对方抬头,两人目光交汇,萨列里像没看到他一样移开了视线。

……很好,莫扎特准备去揪住他问问到底是对他那六首曲子有什么意见。

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被带着诡异笑容的首席女高音拦下,红裙美女一边摇扇子一边小声八卦:“听说你带着乐谱跑去萨列里的家示威了?”

“哈?”莫扎特一脸困惑,搞清了缘由再解释两句,萨列里的身影已经从客厅里消失了。

维也纳的音乐圈子并不大,可萨列里总是能够准确无误地在社交场合避开他。

有生以来头一次,莫扎特对自己写的曲子产生了那么一丝丝怀疑。

“唉……”他一声长叹,两个胳膊肘就杵到了钢琴的琴键上,爆发的巨大噪音引起了康斯坦斯的注意。

“沃尔夫冈?”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怎么了,创作遇到瓶颈了吗?”

“……算是吧,”莫扎特保持着双手托脸的颓废状嘟囔道,“萨列里大师究竟对我的曲子有什么不满?”

康斯坦斯闻言一笑:“又是这个问题?”

她在空着的那半边钢琴凳上坐下,背抵着钢琴的边缘,单手托腮,手肘支在膝盖上笑道:“与其质疑那完美的曲子,不如想想萨列里先生会不会是对你的行为有不满?”

“我的行为?”

“随便写个‘要去拜访’的卡片,刚派人送过去,自己也立刻跟着到了,”康斯坦斯忍俊不禁,“虽然这正是你的可爱之处,但对于讲究礼节的人来说,可能会感觉受到了冒犯。”

“……大师的确看起来是个老古板,”莫扎特恍然大悟,后又抱怨,“你怎么才跟我说?”

“因为你好像有马上再跑去萨列里先生家的冲动,可别雪上加霜了。”康斯坦斯侧头往后仰,笑容甜蜜地看向莫扎特,“现在有创作的心情了吗?”

“是的!谢谢你,我亲爱的康斯坦斯!”莫扎特凑过脑袋,在她蔷薇色的脸颊留下响亮的亲吻。

——莫扎特从未吻过她的嘴唇。

这念头刚闪过,就被轻快优美的琴音驱逐出了康斯坦斯的脑海。她再看了一眼心上人专注的侧脸,轻手轻脚离开。

当日,莫扎特顺利地谱写了花腔咏叹调——《如果想获得少女心》。

 

***

 

萨列里应邀到奥利维埃公爵家指导他的小女儿弹钢琴。

大人们还在装饰华美的客厅里坐着喝茶聊天讲客套话,年仅十岁的小女儿坐不住,偷溜到钢琴那边打开了琴盖,断断续续地弹起莫扎特的《小星星》。[注1]

萨列里拿着茶杯的手一抖,掩饰性地喝了一口,芬芳细致的大吉岭红茶余味却是苦涩。

公爵夫人先瞧出苗头,提着沉重的裙摆过去教训女儿:“丹妮丝!别弹这些鬼东西了!”

萨列里放下茶杯,走到撅着嘴的丹妮丝旁边,对公爵夫人说:“其实这曲子还蛮适合小孩子学钢琴弹的,简单明快,朗朗上口……”

说着单手在高音区弹了一遍副歌,圆润流畅,旋律与作曲者本人一样满溢着童真,萨列里低头问小姑娘:“喜欢吗?”

“嗯!”欢快应声。

“也对,”修长手指摩挲过象牙琴键,萨列里微勾了唇角,“他的音乐,有谁会不喜欢呢。”

他的声音很轻,是说给他一个人的自嘲。

尽管没听清萨列里说了什么,但作为嗅觉敏感擅长察言观色的贵族太太,看出这明显不是厌恶的态度,恰恰相反,宫廷乐师貌似对莫扎特的作品颇为青睐。

这样一个可以反扑流言的大八卦自然不能独享,当晚公爵夫人就把这消息分享给了闺中好友,经过传播过程当中必定会有的添油加醋,几日后传到莫扎特耳朵里就变成了——

“萨列里对莫扎特的曲子赞不绝口并且露出了罕有的笑容。”

莫扎特深知流言不可信,这句子中估计只有“萨列里”和“莫扎特的曲子”是客观参与,另外就是大师对他作品的态度大约是倾向于正面的。

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当即提笔写出了一首无比轻快的咏叹调——《这是何等快乐》。

 

***

 

萨列里也听闻了那些传言,不想自己审时度势说的话竟被夸大至此,虽然得到了公爵及其夫人的好感,但亦使得莫扎特的风评一时无两。

因此他看到刚进门就引起女士阵阵尖叫的金发青年,有些心烦,趁客厅嘈杂闪身躲入了窗帘和落地窗之间还算宽敞的空隙。

厚重的天鹅绒阻隔了外界的熙攘,半开的窗拂过徐徐晚风,萨列里啜饮手里度数不高的香槟,甘甜顺滑的口感抚慰了他的神经。

闲适氛围没持续过三分钟,一声音量不大的“大师!”惊得他差点把玻璃杯扔到外面的花丛里。

“原来您在这里呀!”像是找到了搜寻许久的宝藏,莫扎特笑容灿烂地挤到他身边。

萨列里怀疑整个宴会的人都正在窗帘后听墙角:“……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一直在等机会找您聊聊,”坦荡说出了搭讪词一般的话,又得意地补充道,“请您放心,罗森伯格正在高谈阔论,保证没人发现我溜到这里来了。”

萨列里感到头痛,截断了莫扎特“悄悄翻了四个窗帘才找到真不容易”的絮叨:“您找我有什么事?”

莫扎特抿抿嘴:“传闻说您对我的一部作品赞不绝口……不知是哪首曲子有这么大的荣幸?”

会直接跑来问流言的源头,也就这人做得出。

萨列里认真思考了一下如果立刻出去可能会被这位鲁莽的天才拽住质问然后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他只好冷冰冰地回答:“小星星。”

“……小星星?”

他写了那么多协奏曲!那么多交响曲!那么多歌剧!大师却最喜欢他的小星星?!

莫扎特想霸占宴会厅里的钢琴开一场个人独奏会,把自己作过的曲子都弹一遍给萨列里听。

此时突然,风中送来了女子的娇笑和男人低哑的声音,具体谈话内容虽不能辨别,但显然是充满了色欲的调情。

因为就在他和萨列里面面相觑的时候,娇笑已变成了娇吟。

大概是他们相邻的窗帘后方,有对情侣正在享受隐秘的欢乐,殊不知洞开的窗户已将声响扩散至同样躲在窗帘后的人耳边。

两人就以活春宫为背景音尴尬地沉默了片刻,萨列里绷着脸吐出四个字:“不知廉耻。”

莫扎特玩心大起,踮起脚凑到萨列里耳边刻意压低了声线:“现在该怎么办啊,大师?”

温暖湿润的吐息吹过耳根,萨列里全身一震,推开那个金发脑袋,皱眉道:“您先出去,我等会再走。”

“留您一个人在这受罪也不太好,不如这样……”莫扎特利落地推开窗户,翻过栏杆,从二楼跳了下去。

隔壁的情侣发出惊呼,捂着脸慌乱地整理了衣服后迅速回到窗帘以内。

安全着陆的莫扎特回身张开双臂:“没人了!大师,来吧!”

明亮的月光毫不吝啬地洒满他全身,漫天星辰都汇聚在这一人的眼睛里,熠熠生辉。

萨列里背光,表情有些模糊,隐约可见是在笑的,莫扎特第一次看他脸上出现这种纯粹的快乐。

就在莫扎特胳膊开始泛酸,萨列里摇摇头,掀开窗帘回到了宴会厅。

莫扎特愣了愣,放下手臂笑出声。

等笑够了,他哼着小星星的调子,向住的旅馆走去。

 

注1:变奏曲K.265,原题为“ 啊!妈妈,我要告诉你(Ah,vousdirai-je,Maman)”,四十多年后名为《星星》的诗歌配了莫扎特的旋律,才是现在传唱的小星星。【我偷换一下时间把小星星提前了(咳咳

 

Chapter 3

 

那晚的景象在萨列里的脑中萦绕不散。

金发青年仿佛吸引了一切光源,周围黯淡失色,只有冲自己张开双臂的莫扎特是明亮的,是月亮也偏爱这上天的宠儿,连光线都要多分他一点;还是莫扎特本人就是发光体呢?

……萨列里觉得会当真考虑这种问题的自己也是走火入魔了。

而且,他忍不住要想,如果,他跳下去了会怎样。

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没法描绘清晰的场景,想象力只能带他在纵身一跃的瞬间停滞,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发展,他毫无头绪。

大抵是那个永远不按常理出牌的天才扰乱了他的逻辑,或者……算了,萨列里禁止这个念头再浮现。

只是这种不确定的情绪也混合到了他的创作中,以至于来听新曲的罗森伯格敲敲手杖支支吾吾:“该怎么说呢我的朋友,您的曲子……呃,嗯……悲叹和欢喜迷迷糊糊地搅在一起……太、太多音符?”

萨列里合上琴盖站起身。

罗森伯格反应灵敏地后跳一步:“啊我突然想起来,陛、陛下好像叫我去一趟!倒是不能久呆了!”

“我与您同去,新歌剧上映的事情要跟陛下汇报。”萨列里扯了扯袖口的花边,冷眼斜视罗森伯格,“我们可以在马车上,讨论下‘太多音符’的事情。”

罗森伯格想咬掉刚才瞎说大实话的舌头。

 

***

 

刚踏入花园就听到传来众多女子嬉笑打闹的声音。

因《后宫诱逃》声名鹊起的莫扎特正被宫廷女官们众星拱月般围住,仔细一看,伊丽莎白公主也在其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罗森伯格一脸讥讽,“他该不会胆敢觊觎公主教师的职位吧。”

萨列里看了看莺声燕语中陶陶然的天才,没有接话。

莫扎特太过幼稚天真,在权术和勾心斗角方面一窍不通,他大概认为只要听过他的音乐就会成为他的俘虏、他忠实的信徒,像这群围着他极尽溢美之词的少女,得到一个敷衍的贴面吻就脸红心跳尖叫连连。

他对这世界的规则无知无觉,亦或不屑一顾。

萨列里怜悯他,同时也唾弃自己。

黑发的宫廷作曲家站在游廊的阴影下,表情晦涩;莫扎特坐在花园中央的桌子上,阳光描摹着他的轮廓,周围的少女反如灰白人偶眉目不清。

划分开,明与暗的两个世界。

萨列里头也不回地走向皇帝的书房。

 

***

 

出来时,萨列里已经被约瑟夫二世任命为伊丽莎白公主的音乐教师。陛下留了罗森伯格讨论大剧院的翻新,萨列里先行告退。

再次走到花园,却没有预料中的喧闹。

萨列里凝视空荡荡的庭院中央,莫名有些怅然,而他还没想通缘由就被一紫裙女子冲过来抓住了手臂。

皱眉,张嘴想训斥这不知礼节的侍女,不料一把熟悉的声线令他愣在原地:“大师!帮我!”

萨列里不可置信地看向“女子”,与本人发色一致的长假发下,一张依稀能看出莫扎特影子的脸,浮夸的黑色眼线向鬓角飞去,左眼眼角下缀有一颗画到颧骨的星星,唇膏是红色的,上面扑了金色粉末似的闪烁着光辉。

他觉得还是需要确认一下:“……莫、莫扎特?”

“是我!”莫扎特焦急地抓着他的手臂摇晃,“救我啊大师!在她们把我塞进紧身胸衣里之前!”

话音刚落,就听到女性叽叽喳喳,莫扎特一个激灵,递给他个乞求的眼神,动作敏捷地跨过游廊的矮凳,躲到密集的灌木后。

东张西望的侍女们很快看到了向来严肃的宫廷乐师,不敢造次,窃窃私语片刻把年纪最大的推了出去,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没办法,走到萨列里跟前行礼:“萨列里先生,请问您看到过一位紫裙的……女性吗?”

竖着耳朵听的侍女们咯咯笑。

萨列里点点头,伸手指向通往后花园的小径:“她急匆匆地朝那边跑了。”

“谢谢!”少女们踩着高跟,用令人诧异的速度追了过去。

等大队人马走远,萨列里听到树叶窸窸窣窣,回身,就被抱了个满怀:“大师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推开他的手臂,后退一步:“这幅装扮是怎么回事?”

“公主的心血来潮……”莫扎特低头看自己的裙子,“我觉得还挺有趣的!但紧身胸衣实在是有点超过了……”

又抬起浓妆的脸:“大师您能再帮我个忙吗?”

萨列里觉得头疼。

鉴于原先的衣服是找不回来了,莫扎特请求萨列里送他回旅馆,对变装似乎乐在其中的某人非常自然地挽住他的左臂,明显不会接受拒绝的回答。

萨列里沉默带他出宫,其间被好几个侍卫行注目礼,他可以预料明天的流言会多么精彩了。

……他也在想若是莫扎特知道公主音乐教师的职位已经给了自己,这天才是否还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莫扎特不知萨列里心思,直觉今天的大师比平时好相处,是个聊聊彼此音乐的机会。

他还没开口,就被迎面遇到的人打断:“好巧啊,萨列里大师。”

萨列里抽出被莫扎特挽着的手臂,向前半步挡住他探究的视线:“确实很巧,达·彭特。”

“本想今晚前去拜访,既然在此巧遇……”尽管很好奇能跟萨列里如此亲密的女性是何方神圣,但看他没有要作介绍的意思,达·彭特还是选择工作优先,“新歌剧的那首曲子您写得怎么样了,男女主两情相悦的那首?”

“……写了。”

被罗森伯格评价为“太多音符”。

御用剧作者看萨列里的脸色愈发不善,鼓起勇气提建议:“如果,我是说如果您在这支曲子上有困难,不妨从身边人找灵感,比如这位美丽的女士……”

句尾被他咽回嘴里,莫扎特装乖不说话,萨列里冷冷瞪他:

“明天我会把乐谱送到您府上。”

达·彭特如蒙大赦,慌忙应好,目送萨列里携神秘女子离开,女子没再挽上宫廷乐师的手臂,两人隔了半尺并肩而行,透出一种既亲近又疏离的矛盾感。

他对下部剧本的主题有了想法。

这短暂偶遇竟能成为维也纳第一剧作家的创作源泉,莫扎特当然想不到,他琢磨了下适才的对话,感觉像发现了新大陆:“原来大师您也有不擅长的作曲类型啊……爱情……恕我冒昧,大师您谈过恋爱吗?”

“……自是比不得您丰富的情感经历。”硬邦邦地回答。

浑然不觉被转移了话题:“我吗?”

“您为阿洛伊西娅小姐写的叹咏调至今还有不少女性将之作为爱情纶音。”但就萨列里听后的感想——有的段落尚可入耳,有的段落着实矫揉造作。

“啊那首曲子,是阿洛伊西娅和我合写的,没想到会传到维也纳……”

萨列里明白那些矫情花哨的段落是怎么来的了。

“不过现在想想,对阿洛伊西娅的感情也非爱情,可能只是懵懂,”莫扎特歪头回忆,“所以在收到父亲的信之后我就去了巴黎。”

“那您如今的缪斯,可是韦伯家的二小姐?”

“大师对我的事情还挺清楚啊,”莫扎特轻笑,“康斯坦斯?康斯坦斯是个好女孩……但我在写爱情的曲子时不会想到她。”

他的脚步渐渐变慢:“我想到的……是我的父母。”

萨列里亦放慢步速,静静等他后话。

“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说他失去了‘半身’。”莫扎特低垂着眼睫,声音很小,“至今我仍不能圆满地诠释这种情感……跟您一样,我并不擅长描绘爱情。”

一闪而过的脆弱被他收拾干净,莫扎特快走几步超过萨列里,转身,扬起笑容:“如果能遇到那个人,我一定能写出更加光辉灿烂的曲子!”

左眼下的那颗星星折射阳光,刺痛萨列里的双眼。

“您已经,足够光辉灿烂了啊。”他咬着牙,话音从齿缝泄出去。

“嗯?”莫扎特没听清,“大师您说什么?”

“……没什么。”

 

***

 

韦伯家的旅馆位于热闹的街道。莫扎特俨然已把刚才的低落抛在脑后,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甚至还会对路人抛媚眼。

萨列里想把脸埋进领花里。

“大师!”停在甜食铺子前,故意提高了声调模仿少女的语气,“您看这个!”

瞧上去十分可口的覆盆子乳酪蛋糕。

“我的钱包在裤子口袋里……”莫扎特扯着裙子对萨列里做了个摇摇晃晃的屈膝礼,后者看也不想看递给他一枚银币。

莫扎特拿到蛋糕吃了一口发出满足的叹息,又举起小勺问萨列里要不要尝尝。

然后在萨列里冷飕飕的眼神下拐个弯把这勺蛋糕送到自己嘴里,嘀咕了句“不吃是您的损失”。

待他吃完,正好也到了韦伯家旅馆的大门。

莫扎特站定,郑重道谢:“今天实在太感谢您了,萨列里大师。”

萨列里如释重负,正要道别,却被人猛然拽住了领花,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便被踮起脚的莫扎特吻上了嘴角。

一碰即离,但力道并不轻,以至那些闪亮的金粉也染上萨列里的唇边。

“这是谢礼,下次见咯,大师。”奇袭成功的莫扎特高兴地挥了挥手,蹦蹦跳跳地进了旅馆。

萨列里当场僵住。

同样僵住的还有不巧站在窗口目睹全过程的康斯坦斯。

 

 

Chapter 4

 

现在萨列里能够想象,他跳下去了会怎样。

不管是被莫扎特稳稳接住,或者两人一起摔到草地上,最终他都会获得一个吻,带着覆盆子和奶油甜味的吻。

萨列里试图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莫扎特的坏毛病之一。他不知见了多少次莫扎特到处乱亲人,甚至有次酒会还当着子爵夫人的面吻了子爵——该夫人笑得花枝乱颤,也是非常奇妙的场景了。

但他得到这个吻,没有酒精的催化,没有莺莺燕燕的怂恿。

黑发的宫廷乐师坐在钢琴前,修长手指拂过自己的唇边,仿佛金色的星芒仍停驻在上面一样。

“萨列里大师?……萨列里大师!” 达·彭特疑惑地提高音量唤这位貌似在神游的作曲家。

“嗯?”萨列里回神,举止自若地将手放在琴键上,“您对这曲子怎么想?”

“太棒了!一直以为自己是单恋的达维安突然得知实为两情相悦的狂喜跃动在音符间,连我这原作者都没想到他的喜悦其实中还渗透了不安的怀疑,真是细腻的表达……”达·彭特滔滔不绝地称赞起来,末了又八卦地问,“看来您与昨日的美人进展不错?”

刚驱散开的莫扎特的脸又回到脑海,萨列里轻咳一声:“您误会了,我不过是受朋友所托送那位……小姐回家。”

达·彭特一脸“您就不要再掩饰”的笑:“那您为何不叫辆马车,难道不正是想与她多独处一段时间吗?”

“……”萨列里语塞,“您想多了。”

“不要小瞧作家的眼力,” 达·彭特拿出昨夜写好的大纲,“您看我因此而爆发的灵感,男女主本互看不顺眼……”

萨列里唐突地站起身打断了达·彭特的展示:“不好意思陛下命我写下次宫宴的曲子,您的新作,不如与莫扎特讨论吧。”

说罢留下不知为何就突然出现了莫扎特名字的达·彭特,告辞离开。

仲夏的阳光灼人,但却不及那人眼角的星星,足以焚尽他的灵魂。

萨列里禁止自己再想。

 

***

 

同样停不下思考的还有康斯坦斯——莫扎特有女装癖?而且他还亲了宫廷乐师萨列里?

她纠结了几天,决定直接去问本人。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钢琴叮咚,弹琴人重复着四小节,不断调整。

康斯坦斯在门口站了片刻,听得里头的作曲家终于满意了这一段、开始下一段的时候,她推门而入。

“康斯坦斯!”见来人是她,莫扎特兴高采烈地欢迎,“你来得正好!昨天萨列里大师的御用作词人达·彭特来拜访,说下一部歌剧想与我合作,你来听听我为之写的新曲子!”

“嗯……”康斯坦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莫扎特感觉到她没有一贯的热情:“怎么了?”

踌躇一会,采取了迂回的战术:“听说伊丽莎白公主的钢琴教师已经指定萨列里先生了。”

“……”莫扎特脸上黯了一下,随即放松眉眼漾开柔软的笑,“大师的音乐严谨优雅,端庄又不失平易近人,的确可能更适合作为公主的教师……”

他歪着头回忆萨列里写出的旋律,越说表情越明朗,康斯坦斯的心一点点下沉:“……你很喜欢他啊,萨列里先生。”

“嗯!”

莫扎特爽快应声,尽管他根本没领会康斯坦斯所说的“喜欢”与他想的不同,但他的脸宛如在谈论最完美的作品般充满了甜蜜自豪的光彩。

康斯坦斯从未见过这种神情出现在莫扎特脸上,她怀疑姐姐阿洛伊西娅当年也不能使他绽放同样的笑容。

战役尚未打响,她就已一败涂地。

在同一个人身上失恋两次,康斯坦斯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显然莫扎特这音乐天才在感情上反而完全不开窍,但她也无意去做情敌的垫脚石:“……不是有新作要让我听?”

“是的!”莫扎特转回钢琴前开始弹奏。

音符编织出金色的梦境,可惜,梦都要醒。

“……康斯坦斯?”一曲终了,没有得到一贯的掌声,扭头看到女孩正在默默流泪,“你怎么哭了?”

“嗯?”她像是没意识到一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愣了愣,笑得格外动人,“应该是因为你的曲子太美了吧。”

 

***

 

萨列里很希望近期,或者长期都不要再见到莫扎特了。

然而他曾经的学生、维也纳最佳女高音之一奥菲利亚大病初愈,大喜过望的约瑟夫二世命他为奥菲利亚重返舞台写一首新作——同莫扎特一起。

因此那个固执地扰乱他思绪的天才作曲家第二次坐在了他的钢琴前。

莫扎特似乎觉醒了奇怪的癖好,这次他在右眼角点了颗金光闪闪的小星星,与他绣满了金色花纹的暗红上衣倒是十分相称。

他一大清早就跑过来,不知是那颗星星还是他的笑容晃得萨列里都没看到后面跟着的狂打哈欠的达·彭特,直到管家端上三个茶杯才发现他的存在。

莫扎特一进客厅就直奔钢琴,娴熟地弹了一段小调,喜滋滋地对萨列里说:“大师,您家的钢琴音准还是这么好。”

可见韦伯家旅馆的钢琴并不是常有调律师光顾。

萨列里只简短应了声“嗯”,垂眼喝茶。

莫扎特不以为忤,又转向达·彭特:“这是我为您上次说的新歌剧写的曲子,您觉得怎样?”

“新歌剧?”萨列里抬眼,但没有看莫扎特,而是看向达·彭特。

被凉凉的目光一扫,达·彭特正襟危坐表示困惑:“不是您向我建议新作找莫扎特讨论的吗?”

……隐约想起好像是说过这么句话。

萨列里按捺下随之而来的其他记忆,再喝一口茶:“今天不是来讨论你们的作品,重点是奥菲利亚的复归曲吧。”

“康塔塔!”莫扎特立刻响应,“要体现人声的美妙最合适的就是康塔塔!”

萨列里看着杯里红茶的波纹同意:“……嗯。”

接下来两位作曲家就音调、节拍种种展开总体氛围还算安定温和的探讨,萨列里或盯着他没系好的领花或盯着他按下琴键的双手,立场坚决地打消了莫扎特炫技花腔的念头,定好一段主旋律。

最后三人说好一周后再来交流初稿。

萨列里以为终于可以送客,短舒口气,不料莫扎特走到他面前轻声抱怨:“大师您今天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萨列里视线不离他的第二颗纽扣:“……您多心了。”

然后他就被一双手捧住了脸,强硬地抬起来,不由惊诧地睁大了眼。那双褐色的瞳仁近得不可思议,星星叠在层层水光之下晕染出柔和色彩,莫扎特紧盯着他的双眼,绽开坏笑:“大师您可知道保持眼神交流是基本的礼貌。”

萨列里定了定神,一脸冷漠挥开莫扎特的手臂:“您忘了您的礼貌了……我有些不舒服,恕不远送。”

说完径自回了二楼卧室。

得逞的莫扎特笑得越发开心,还哼起了小星星。

全程围观的达·彭特觉得好像……这两个人哪里有点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Chapter 5

 

“上次我应该跟您商量过了,”萨列里直视莫扎特的眼睛,“不需要这么多复杂的变调,会掩盖掉人声。”

他琥珀色的双瞳毫无动摇,莫扎特遗憾地撇撇嘴:

“那请让我听听大师您是怎么把人声和音乐完美结合的。”

说着把萨列里的曲谱和达·彭特的词稿放到了钢琴的谱架上,就在萨列里以为他要开始自弹自唱的时候,莫扎特起身把琴凳让了出来,对萨列里做了个“请”的手势。

毋庸置疑,这是挑衅。

“尽管无法达到女高音的音域,”萨列里坐定,虚按琴键,“既然您坚持……那我就献丑了。”

达·彭特支起耳朵。

前奏过后,萨列里轻声开唱,起初略显艰涩,而后逐渐顺滑。他仅在看歌词,自己写的旋律流畅倾泻于指尖,声音低沉磁性,音准精确,即便降了八度也能听出他在唱歌技巧方面亦有不俗的造诣。

“不愧是歌剧演员都想来求师的萨列里先生……” 达·彭特悄声感叹。

“等一下!”莫扎特猛地抓住萨列里的手中断了他的演奏,急道,“大师!您家里有小提琴吗?”

他的脸上充满热切,突兀降临的灵感点亮了他眼底的星光,大有得到否定回答就要奔出去买一把的意思,萨列里被这气势震慑,顿了顿才回话:“有倒是有……”

“能请你去拿过来吗!”莫扎特摇晃着他的手恳求道,“这里加上小提琴一定很美妙!”

萨列里有些为难:“可是,我不是很擅长小提琴……”

“说什么呢您!当然是我来拉!”

这发言对萨列里来说着实意外:“您不是,不喜欢小提琴吗?”

“嗯?还有这种谣言?”莫扎特皱眉,“虽然我的确没在公共场合演奏过小提琴,不代表我讨厌它啊……不如说,所有能够奏响音乐的乐器我都喜欢!”

他依然紧抓着萨列里的手,浑然不觉话题歪了:“大师您有讨厌的乐器吗?”

萨列里试图把手抽出来:“……我去给您拿小提琴。”

这才终于得到解放。

此间达·彭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当莫扎特拉响小提琴时,萨列里才知谣言之谬误。莫扎特的技巧纯熟,显然经过多年的练习,每个音符都鲜亮饱满,充盈着勃勃生机。

“虽然大师您说不擅长小提琴,但这把琴保养得很好啊。”莫扎特细细看琴。

萨列里侧过脸:“托管家莫里先生的福。”

“那么,大师,”莫扎特拿着琴弓行了个夸扎的礼,“请让我们开始吧。”

钢琴和小提琴的音色和谐,尽管只听过一遍,莫扎特像是已把萨列里的曲子写在了脑海,每次小提琴的介入都把握了绝佳的时机,为沉稳洗练的旋律增添了恰到好处的轻快明亮,使得本来的优雅跳脱出疏离的框架,生动起来。

这可谓是他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萨列里暗自心惊,这音乐是他的而又不是他的,无限的可能性在他眼前展开,而后一一熄灭。

只有那个金发青年不会晦暗,他在白日的光辉中,神情专注地看着他。

余音尚在,达·彭特起身鼓掌,将那缕虚幻的光击散。

莫扎特兴冲冲凑过来:“大师,您还喜欢吗?”

“……”萨列里迟疑片刻,最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在莫扎特笑着开口要说什么之前,冷冷把他堵回去,“请把小提琴的曲谱写下来,但您的部分还是要改。”

莫扎特立刻气鼓鼓:“合理的意见我会听!但不要指望我照单全收!”

待送走这位倔强的天才和安静如鸡的达·彭特,已近黄昏,萨列里总算能稍微放松下绷紧的神经,随手拿起乐谱一看,赫然发现在他的段落末尾,有人用潦草的笔迹加了几个小节——轻快欢乐的音符。

萨列里试着连贯地弹了弹,被这突兀的风格变幻搞得笑出声。

他和他的音乐,是如此不相称。

萤火,岂能与日月争辉。

 

***

 

尽管这不属于上流社会的趣味,萨列里其实挺喜欢散步——在市井街道。

那些摒弃了虚伪粉饰的真实,粗野而坚韧的生命之声。普通的市民并不能把他和遥远的指挥台上的宫廷乐师联系到一起,因此周围人声鼎沸,他反而能够关注自我,平静思考。

这天萨列里在罗森伯格家的下午茶会听到一个消息。

“那个莫扎特家的傻小子被后宫诱逃的侥幸成功冲昏头了,带着达·彭特一起往泥坑里跳,放着好好的小情小爱不写,费加罗的婚礼!自寻死路!” 罗森伯格噼里啪啦嘲讽完,又转向萨列里寻求赞同,“我的朋友萨列里,您不觉得这是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吗?”

萨列里放下一口未动的精致蛋糕:“……既然您都说了是泥潭,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自己陷进去吧。”

“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罗森伯格激动道,“整出剧有那么一两首值得一听的曲子也不是百分百不可能!那可是那个莫扎特……那个莫扎特!”

那个天才。

“……若不幸被您言中,”萨列里垂眼低声道,“我自有对策。”

告辞时,在罗森伯格夫人半强迫的坚持下,打包了没吃的覆盆子蛋糕,谢绝了罗森伯格提议的马车,萨列里走在四合的暮色间,穿过寂静空旷的富人区,踏入拥挤的城镇。

他在想罗森伯格说的话,想莫扎特的事情。

急促的琴声如剑般斩断他渐沉的思绪,萨列里停步,侧耳倾听那从一间小酒馆里传出的钢琴旋律,即使在喧闹中他也能听出这耀眼的音符组合属于谁,就像每个音节都缀着他的姓名一样……然而这曲调,疯狂暴乱的重音充斥其间,彰显出演奏者不容忽视的痛苦。

萨列里在酒馆门口站了一会,他想掉头而去,但那琴声宛如直接敲击他的胸腔——只能推开门。

除去了破木板的阻隔,喧嚣人声和琴音成倍叠加上来,鼓动他的心脏。萨列里目光扫过这群尚未天黑就已烂醉的人,找到了角落里的钢琴,以及金发青年的背影。

萨列里绕过大概是在跳圆圈舞的男女,摆手婉拒递到跟前的大杯啤酒,走到了能够看清对方的位置。

莫扎特在笑,一派灿烂毫无阴霾,但他奏响的音乐却在哀嚎。

一红裙女子突然凑到莫扎特的耳朵旁边说了什么,咯咯笑着给他的左脸留下艳丽口红,半裸酥胸磨蹭着他的后背下滑,然后趴到他腿上睡了过去。

萨列里想把那女人拉开,而他想不通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冲动。

在他纠结是否要离开的时候,莫扎特看到了他,一把推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脑袋,红裙女子落地,醉眼朦胧地四处看看,保持躺在地上的姿势继续睡。

“大师!”莫扎特高声喊他,踉踉跄跄走过来差点摔倒,萨列里条件反射地伸出手臂,莫扎特就直接扑到他怀里,“真的是您!老板娘说有人在盯着我看……还以为是奇怪的醉汉呢……”

“喝醉的人是您吧。”萨列里想扶他站稳,可莫扎特像没骨头似的挂在他身上,嘟嘟囔囔说自己没醉这就给大师弹新作听。

萨列里看了看他晕红的脸颊上各色唇印,再看他大敞的领口露出的脖子和锁骨上同样有在场女士的标记,皱眉低声说:“请让我送您回家。”

“回家?”他哑声笑道,“我哪有家可回?”

萨列里只当他在说胡话,一手拎着蛋糕一手搀着这随时要歪向女性甚至男性索吻引发哄闹的作曲家,艰难地挪出酒馆,招停一辆出租马车。

在马车上莫扎特很乖地打盹,韦伯家的旅馆离得不远,等到了萨列里唤他醒来想把他弄下车时,莫扎特死扒着马车的窗框,坚称不要与“他的”大师分开。

萨列里放弃跟醉鬼讲道理,尝试掰开他的手指,但他的指尖刚碰到,莫扎特就发出惨叫,简直像萨列里拿刀戳了他般凄惨,连马车夫都扭头对萨列里投以谴责的眼神。

……萨列里无奈地坐回原位,对马车夫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Chapter 6

 

见萨列里带了醉醺醺的莫扎特回来,饶是稳重如莫里也吃了一惊,不过他仅贴心地奉上解酒茶便告退去叮嘱男仆准备热水。

萨列里怀疑莫扎特是在装醉——起码没醉到他表现出来的程度。

因为这个异常安静坐在沙发上喝完茶后还要求洗澡的人,跟之前在马车上耍赖的完全不是同一个吧。

他有些被愚弄的恼怒,但也不想跟顶着一脸胭脂的人争执。于是摇铃请莫里先生送莫扎特去客房,自己也回了房间洗掉沾染的酒气。

他忍不住要想,那些痛苦的重音。

萨列里从浴室出来,愕然看到莫扎特正坐在他床上,穿着他的衬衣和裤子——与莫扎特平时光鲜华丽的风格截然不同的纯黑色,衬得他白如骨瓷,大概酒劲未散两颊犹带红润,潮湿的金发柔顺服帖,整个人褪去了咄咄逼人的剑芒,只剩一点微弱的亮。他看向萨列里,褐色的眼睛水光潋滟:“大师,您什么都不问呢。”

他的笑容像画上去一般轻薄,一碰就会崩离。

萨列里忘了追究他不请自入的无礼,走到他面前:“……您希望我问吗?”

莫扎特垂下眼睫不再看他。

良久,久到萨列里认为他可能并不想说,才听到细若蚊蝇的一句:“……去世了,我父亲。”

“您能相信吗!”莫扎特猛地抬起头,“那可是每个月都要写一封好长的信来教训我的父亲,有时候还会写两封……二十年前就开始中气十足地拿‘感受到主的召唤’之类的吓唬我和姐姐,我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他语无伦次,时而激动时而低落,萨列里什么都没说,直到莫扎特低头哽咽,稍稍犹豫才伸手摸了摸那个金发脑袋。

他抚过还带着潮气的金色发丝,不料这行为像是拧开了水闸,莫扎特抱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萨列里手足无措,可也不忍心把手臂抽回来。

他盯着莫扎特的发旋,想起自己的父母和恩师,感觉此刻所有语言都苍白无力,最后还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继续轻缓地安抚他。

短暂的情绪爆发之后,莫扎特主动放开了他的胳膊,抽抽鼻子哑声说:“……对不起大师,弄脏了您的衣服。”

萨列里摇摇头,转身进了浴室,出来时带了一条沾湿的毛巾。

他本想递给莫扎特让他擦擦脸,但谁知莫扎特竟自然地仰起脸,甚至还闭上了眼睛。

萨列里愣住,然而莫扎特脸上的泪痕、泛红的眼圈和长睫毛挂着的小水滴,都像掐住了他心尖最柔软的部位,把他往天平妥协的那端推。

没等到毛巾的莫扎特睁开眼,看到萨列里面色复杂,如梦初醒慌忙解释:“抱歉!大师!小时候哭完姐姐都会帮我擦脸,所以……刚才是我晃神了,请把毛巾给我……?!”

话还没说完,萨列里就担负起了莫扎特姐姐的职责。

虽然震惊,莫扎特还是老实地任萨列里替他抹去泪痕。萨列里神情专注、动作轻柔,令他不禁露出本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大师您真的很温柔呢。”

萨列里没接话,莫扎特按住他拿着毛巾的右手的手背:“我还能再提一个任性的要求吗?”

“……什么?”

褐色眼睛里的星光重新点亮:“我想听,摇篮曲。”

萨列里的回答是把毛巾塞到莫扎特手里,自己则走到房间里的小钢琴边,坐下开弹——内心有些庆幸钢琴的位置是背对莫扎特的。

他反复弹这温暖的曲子,想象少年时代的莫扎特会是什么模样。

谨慎的敲门声响起,萨列里回头,发现金发青年已经抱着他的被子睡熟了,干净清爽的脸上不再笼罩着浓重的愁云,或许正做着好梦。

萨列里放轻脚步去开门,门外是管家莫里先生,说晚餐已备好。

他想了想,没有叫醒莫扎特,只嘱咐莫里准备些清淡的食物送到房间,自己则下去用餐。

当晚,萨列里睡在了客房。

 

***

 

萨列里是被走廊传来的动静惊醒的,仿佛有人摸黑行走手指擦过他的门板,正想是不是夜贼就听那人大概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小小的痛呼——是莫扎特。

萨列里笑了笑,点燃一根蜡烛,拿着烛台出去,走廊上已没有莫扎特的身影,他沿着声音消失的方向下楼,四下寻找了一会,见厨房虚掩的门缝中透出灯光。

莫扎特正大快朵颐,突然背后门响吓了他一跳,回头看是萨列里才把那口差点噎住的蛋糕咽下去:“是您啊大师……”

“您不满意我家厨子的手艺吗?”

在摇晃的烛光映照下,萨列里似笑非笑的表情有点恐怖。莫扎特紧张地把蛋糕盒子往背后藏,边比划边解释:“三明治很好吃!但就这——么丁点大!”

他的拇指和食指指间差不多蚕豆大小的距离。

“我不觉得莫里先生是这么吝啬的人,”萨列里笑着走近去瞄莫扎特身后的盒子,看清之后笑意兀地消失,“罗森伯格夫人做的蛋糕……”

他的声音不大,但莫扎特感到了其中蕴含的危险。

“对不起我都吃光了!没想到那位总管的夫人蛋糕做得这么好……明天!我去给您买新的!啊不对……”他神色一黯,“我是想明天一早就启程回萨尔茨堡……”

这下萨列里也不好追究他偷吃蛋糕之事,语气都放软了些:“那提前祝您一路顺风。”

半夜起床的萨列里没扎头发,黑色长发铺散下来柔化了他冷峻的轮廓,莫扎特贪恋这不常见的温情,知道自己会得到纵容。

“大师,我离开维也纳后,能给您写信吗?”

“写信?”

“嗯!”

“手长在您身上,”萨列里扬起嘴角,“您想写,我当然拦不住。”

“好像是这样没错……”莫扎特歪着头想了想,又正回来看进萨列里的眼睛,“那您会回信吗?”

萨列里意识到这是可能是自找麻烦:“……看情况吧。”

莫扎特没有再进一步纠缠,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橙黄色光芒,他静静开口:“大师,今天真的很感谢您,否则我会度过一个很糟糕的夜晚吧……哎对了,您怎么会去那个酒馆,实在不像是您会涉足的场所?”

“……您的音乐,”萨列里不自在地说,“太吵了。”

莫扎特很开心地笑出声:“总之还是要谢谢您!”

萨列里刚想这场景似乎有点熟悉,就被莫扎特拽住了衣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了下他的嘴唇。

然后金发青年冲石化的萨列里道了晚安就逃走了。

……剩下的是覆盆子和奶油的甜味。

跟覆盆子蛋糕真有缘分啊——第二次被吻的萨列里僵在原地淡定地想。

 

 

Chapter 7

 

虽然本人不会承认,可萨列里开始有点期待邮差的到来。

莫里拿着信进入书房时萨列里面色如常地阅读手中书籍,管家并未发觉有何异样,按照平日的惯例将一叠信件放于桌边后退下。

待脚步声消失,萨列里才伸手取信,最上面是不知哪家贵族太太的邀请函,带着浓重的铃兰香水味,萨列里皱皱鼻子把它扔到桌子最角落;下面又一封,估计是鸢尾香水;再下面……署名莫扎特。

他用裁信刀利落地打开这封颇有分量的信。

增加了厚度的是乐谱,萨列里粗略地扫了一下,似乎是教会音乐,但并非出自莫扎特的手笔,他想解释应该在那不算长的信笺里。

莫扎特的字迹张扬,写起信来也是一如既往的快活语调,就跟那个金发青年正站在面前情绪高昂地夸赞唱诗班的美妙和声而后又抱怨姐姐钢琴课上的小屁孩是多么平庸无能一样,萨列里对自己脸上为此展露的浅笑毫无知觉。

果然在信的末尾说明了乐谱的来历:“尽管主教是俗不可耐的蠢驴,但不能否认他对音乐的品味尚可——毕竟他曾雇佣过我,这周日弥撒的曲子相当动听,可就在我索要曲谱时那在旁边偷听的蠢驴竟说绝不外泄除非我再次做他的仆从,滑稽可笑!回家后我就将谱子默了出来!听说您不是十分擅长教堂音乐——请不要责怪达·彭特,是我追着问的——当然您的歌剧璀璨宛如明珠!乐谱随信奉上,希望能给您提供参考。”

……萨列里心情有些复杂,如今他知道莫扎特的初衷绝非嘲弄而是善意,但这清醒的认知并没有削减多少他因此而起的阴暗情绪。

待他沉下心来看乐谱,又一次被莫扎特的才能震惊。管风琴恢弘的和弦自不用说,莫扎特还将合唱的四个声部记录,难怪一首曲子写满了好几张——这拔群的乐感令人欣羡,萨列里无法判断音符是否有误,他试着哼了哼旋律,庄严和谐,确是佳作。

莫扎特大概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谱子应该特意重新誊写过,干净整洁,足见用心。

萨列里捏着乐谱怔了片刻,长叹口气,提笔写回信。

他并不是每封都回,莫扎特也像不在乎似的依旧频繁寄信过来,从未在最后缀上给人以压力的“希望能很快收到您的回复”。

莫扎特愿意与他分享生活的点滴,不需要得到等同的回应。他只是把热烈真挚的感情强硬地塞进他手中,怎么处理全取决于萨列里。

他简短地表达了感谢,措辞礼貌,带着冷淡的疏离。

……萨列里既不想探究莫扎特的情感,也不想分析自己的。

他选择,视而不见。

 

***

 

莫扎特返回维也纳后就沉迷《费加罗的婚礼》的创作,扯着达·彭特没日没夜地作曲填词,在那些奢华的晚宴也再难寻他的踪影。

萨列里明白,《费加罗的婚礼》定将是旷世的名作——莫扎特曾在最后几封信中附上了几支曲子的片段。

那是洋溢着追求自由与平等的激情的绚烂乐章,幽默诙谐背后是过于辛辣的嘲弄。

这天罗森伯格前来拜访,还带来了新的消息:“宫廷乐长朱塞佩·博诺先生患病,陛下正在考虑替代他的人选。”

“此等关键时期,可不能让别人抢了您的风头。”罗森伯格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别人”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见萨列里不语,罗森伯格紧追不舍:“上次您说‘自有对策’,不知对策是何?”

萨列里依然沉默,在那涂满白粉的脸都快凑到自己脸上的时候才低声说:“……不如等看过今晚的首演再讨论。”

他想再多给莫扎特,也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您很奇怪哎!”罗森伯格怏怏坐回沙发,“听说您前段时间跟莫扎特走得很近,该不会您也被那小子的音乐扰乱了大脑吧?”

“也?”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我是说那些、那些无知的下等民众!还有跟着往里跳的达·彭特!总之、总之不是我!”罗森伯格拼命否认,“这可是宫廷乐长的职位……您不会在这种时候犯糊涂吧?”

萨列里眼里暗了暗:“……我有分寸。”

 

***

 

那是一场伟大的歌剧。

当最后一个音符的颤动消失时,纯然的静谧笼罩了剧院,不知是谁道出第一声喝彩,随即轰雷般的掌声席卷整个空间,人民哭泣、欢笑,尖叫出同一个名字:“莫扎特!”

穿着华丽红衣的指挥者这才转过身,动作夸张地行了个花哨的礼,神采飞扬。

萨列里坐在莫扎特为他留的位子上,相对远离人群而距指挥台很近,近到他能够看清汗水沿着金发青年的脸颊流下,看清他笑容里满是理所应当的骄傲。

所有人起立鼓掌,他端坐原地,被狂乱的激情灼烧出致死的冰凉。

观众热情地将花掷向莫扎特,就像想要把这天才用花和赞美堆砌起来一样。莫扎特站在花雨中央,伸手接到一束粉色玫瑰,他仔细张望,捕捉到了萨列里的目光。

褐色的眼睛溢出亮晶晶的喜悦,他笑着抽出一支玫瑰,往萨列里的方向扔去。

萨列里没有接,任由那支粉玫瑰落到自己脚边。

在剧院暖橙的灯光下,花瓣看上去近乎红色。

莫扎特看不透萨列里的心思,他还没来得及去想就被跑上台的苏珊娜的演员抱了个满怀,接下来费加罗的演员也参加到了这个拥抱中,观众的叫好此起彼伏。

成就感激荡在莫扎特的胸膛。

等他能分点注意力再去找萨列里时,那个位子已空空如也,唯有那支玫瑰孤零零地躺在阴影里。

 

***

 

“莫扎特可是大获成功啊,”罗森伯格冷嘲热讽,“您总算要告诉我有何对策了吗?我倒想知道这种局面您和我还能怎么办。”

“……”萨列里无心争这点口舌之快,他张嘴,声音像不是出自自己的声带,“费加罗是对贵族的侮辱,权贵们不会坐视这歌剧持续上演,散播谣言,激发公愤,陛下自然也会知道怎样才是最好的做法。”

“妙极了!这招足够让莫扎特无法翻身!”罗森伯格喜道,“我这就行动!”

萨列里机械地点点头:“我指望您了。”

 

 

Chapter 8

 

《费加罗的婚礼》被禁演——贵族们的胜利,也是萨列里的胜利。

罗森伯格亲自去莫扎特的庆功宴上宣布了这消息,回来还得意洋洋地向萨列里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莫扎特的愤怒和沮丧。

然而他没有感到一丝愉悦。

与之相反,萨列里开始失眠。并非通宵达旦,而是整夜在浅眠和惊醒中交替往复,大半个夜晚他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他总觉得莫扎特会上门质问,谩骂他是个毁了他音乐的卑鄙小人——用尽了他能想到的所有负面词汇。

但他等到的是一封信。

萨列里花了很长时间盯着那薄薄的信笺看,仿佛里面藏着鬼魂或者致命的毒素——这是他必须接受的审判。

裁信刀像是钝了,切割信封异常艰难,边缘参差不齐。

展开信纸就耗费了他集聚许久的勇气,一时他竟不能分辨那简短的一段话,字母无意义地摇晃堆积,怪物般扭曲出憎恨的模样。

萨列里闭上眼,强迫自己清醒一点。他看了一遍,文字飞速地在脑中闪过,什么含义都没留下,他忍耐着千头万绪重新阅读:

“想必您已经听说了费加罗的命运,世道如此不公,即便是天国的仙乐也没法改变权贵名门里的腐朽,您应该能体会我的感受——请别否认,我知道我在您的音乐中听到了什么!平等和自由!我并不想宣传革命,仅想让人听到我的音乐,却被罗森伯格的奸计阻碍……有传言说您也参与到了其中,但这种无稽之谈我是绝不会相信的!您哪有做出这种事的理由!人们对您有莫名的误解,他们没有认真聆听过您音乐里的真意——那是理智和明朗,绝非阴霾。如果可以,希望……”

后面沾了一大片墨迹,似乎写信人犹豫了很久,久到墨水滴落晕染开,最终也没有接着写下去。

萨列里准备好了承受质疑、讥讽和辱骂,自认能像个约定俗成的反派一样回以冷笑。

但他没有准备好得到全然的信任。

这信像是一把巨锤敲碎了他悉心维护的脆弱虚假的外壳,将所有的丑陋不堪暴露于前。

他理应嘲笑莫扎特的天真和愚蠢,事到如今还错把暗箭当作花束、砒霜看作蜜糖。于是他试着笑了笑,先是无声的,随后顺畅地笑出声,笑得停不下来。

透明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滚落到信纸上弄脏了那飞扬的字迹。

他倒宁可被钉到耻辱柱上当街游行,也胜过做被受害人全心信赖的伪善者。

萨列里继续笑,笑自己的懦弱无能,笑自己的优柔寡断,笑自己此时此刻都无法在阴谋得逞的满足和悔不当初的痛苦间做个抉择。

他笑着放下信,拿起裁信刀端详,刀尖锋利,可以简单地解除他脑内的不和谐音。

割开自己皮肤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起初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笔直而惨白的细线下个瞬间被涌出的红色吞噬,尖锐的痛感随之而来,这并未阻止萨列里在自己的左腕再划下第二刀。

代表着生命的鲜红液体在滑落的过程中由温暖变得冰冷,他冷漠地盯着这妖异的场景,宛如这滑稽剧的看客而非身处其中的主演。

起码那些纠缠不放的音符消失了。

直到前来送茶的莫里打翻了茶盘,萨列里才将视线移开,他右手持刀,冲惊慌失措的管家绽开空虚的笑容:

“……这样好多了,不是吗。”

 

***

 

萨列里闭门谢客,罗森伯格都没法通过管家的严防。但有个人在莫里先生的默许下,轻而易举地到达了他的书房。

开门的声响并未吸引萨列里的注意,他安静地坐在桌前,宛如一尊精心雕琢的塑像,俊美而毫无生机。

莫扎特没料到萨列里是这幅模样——苍白憔悴,像个一阵风就能吹散的剪影——令他说不出话。

然后萨列里看到了他,先惊惶地瞠目起身,倒吸一口气,停顿片刻化成低笑从弯起的唇间泄出,他用左手按了按额头,想把不理智的念头抹消。

柔软滑下的丝质袖口,露出洁白的绷带。

这刺眼的白色像用刀挑断了莫扎特本就拉紧的神经,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握住了萨列里的左手。

萨列里垂首看他,琥珀色的瞳仁微微涣散:“……作为一个幻影,您还真是温暖。”

莫扎特一言不发,只是动手解开了他的绷带。

骨骼轮廓分明的手腕上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新结痂的嫩红色爬行在素白的皮肤,触目惊心。金发青年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您到底在做什么啊?”

隐隐带了哭腔。

萨列里这才惊觉面前的人不是萦绕的虚幻投影,而是货真价实上门质问的莫扎特。他不知该作何反应,本能地想逃避,但莫扎特非常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臂,甚至到了生疼的地步。

暴露了。

他半吊子的才能,半吊子的好感,半吊子的恶行,连忏悔都是半途而废。

萨列里庆幸莫扎特是盯着自己的手腕而不是自己的脸,他调整一下呼吸,破罐破摔自嘲道:“您看错我了……费加罗被禁演是我的主意。”

左手的力道更重,莫扎特的指尖发白,几乎在他手臂上留下血痕。

萨列里此时却感觉郁结开解,他将真实袒露于人前,把责任转嫁,期待得到狂风骤雨般的谴责和愤恨。

“……您这是在威胁我吗?”莫扎特抬头,眼圈泛红但无泪痕,他定定看着萨列里的眼睛,认真地重复发问,“你是在威胁我吗?”

萨列里不明所以。

“您以为,只要伤害我最重要的人,我就不得不原谅您了是吗?”莫扎特嗤笑着摇摇头,表情却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您错了,大错特错。”

“……”萨列里不知道语言竟能包含胜过音乐的痛楚,他也不敢去想这话的深意。

“我不受人胁迫,哪怕那人是您!”莫扎特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倏然恢复血液流通的左手传来细密的疼痛,像仍然有人在紧紧攥住一般。他伸手想要挽留,可舌头不听使唤。

莫扎特走到门前停住,扭头咬牙道:“但您说得对,我的确看错您了……您不过是个胆小鬼。”

他假作没看到萨列里的剧烈动摇,狠狠关上门。

把那些躁乱不安的情感一并关上。

 

Chapter 9

 

莫扎特终于肯与他保持距离了。

费加罗被禁演的余波已消失,唐璜的大受好评又为他赢来了新的声誉。他穿梭在衣香鬓影间,时刻是人群的焦点。他跟达·彭特聊天,同男爵夫人调情,礼貌地吻了康斯坦斯的脸颊并拍了拍尼森的肩膀,还跟罗森伯格打了几句机锋,他只是看不见萨列里而已。

他似乎不再在意旁人给他的到底是亲爱还是憎恶,这个“旁人”是包括萨列里的。

萨列里并不怪他,毕竟他的行径不配得到原谅。

他去听了《唐璜》,他也知道莫扎特曾来观看过《阿克苏尔》。

这样也不错,真真正正的相安无事。

莫扎特的那句话,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忘记。

 

***

 

萨列里被约瑟夫二世任命为宫廷乐长。

罗森伯格在自家宅邸举办了盛大的庆祝宴会,据说还将请帖送到了莫扎特手上,当然金发作曲家不会来自取其辱。令萨列里意外的是,达·彭特竟然出现在了晚宴上,尽管他和萨列里也算是朋友,但按照他和莫扎特可称为密友的关系,着实不应在此处现身。

达·彭特端着酒杯祝贺他时一板一眼,像在背台词般生硬,萨列里不想与他为难,一样礼节周到地笑着表示了感谢,不料达·彭特不再说话却也没离开,他心不在焉地摇晃着酒杯里的液体,时不时把犹豫的视线投向萨列里。

萨列里耐心等他,其间应付掉两位太太别有所指的邀请。

待他打发掉第三位,达·彭特开了口:“……您不去见他吗?”

“他”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萨列里拢了拢左手袖口垂落的花边布料,勾起一抹苦笑:“他怕是不想见我。”

“您错了!” 达·彭特急匆匆地否定,“他始终在……!”

“原来我们的宫廷乐长在这里!”罗森伯格拉过萨列里的手臂,志得意满地笑,“今晚的主角是您啊!别躲在这角落里!”

萨列里被拉到大厅中央接受众人赞颂,他勉强笑了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赢得周围起哄的掌声。

他很高兴罗森伯格立刻开始夸夸其谈占据了人们的注意力。

萨列里不动声色地往后退,正巧退到了供应酒水的桌子附近。他平日严于自律,很少饮酒,但适才喝的那杯余味尚在,甘甜辛辣,滑过喉管留下令人愉悦的气泡感。

达·彭特也说他错了。

“错了”吗……他想起那天莫扎特的眼神——受伤的,失望的,星光蒙尘的眼神。

萨列里喝了一杯酒,莫扎特的脸似乎淡去了些,于是他又喝了第二杯、第三杯。

他喝得很快,昂贵的红酒没在味蕾上停留太久便进了胃肠,酒精渗入血管,将虚假的温暖传递至指尖,一点点麻痹他的大脑。

“……莫扎特!”

萨列里从哄笑的人声里捕捉到这音节,他跟着默念——莫扎特,露出浅笑。

然而人们并非是怀着善意叫出这个名字的,他们在嬉笑中把这名字踩在脚下恣意嘲讽,明明之前还用“天才”二字将他吹捧,现在却把他当作愚蠢的丧家犬,拿他的音乐讥笑。

群魔乱舞,光怪陆离。

酒精在萨列里的血液中流淌,使得尖声利笑被放大数倍,切割着他的神经,扼住了他的气管——他们不是在嘲笑莫扎特,而是在嘲笑萨列里,嘲笑他成为了胜利的牺牲品。

他的才能,他的音乐,他的尊严,一败涂地。

他没法再继续呆下去。

萨列里推开不知何时缠上来的女性,步伐虚浮地走出了罗森伯格的宴会厅。

 

***

 

莫扎特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惨遭失败的他受到了小酒馆老板娘的同情,免费酒水和香吻也没让他的心情好转多少。

萨列里名字的反复提及令他烦躁,因此没喝几杯就借故归家。

月明星稀,他隔了很远就看到自家门口好像有个人坐在台阶上,有点眼熟。

走近一看——是萨列里。

听到他的脚步声,萨列里抬头,略显凌乱的黑发下一张脸红彤彤得不正常,见来人是莫扎特,他绽开了一个可谓是傻乎乎的笑容:“……沃尔夫冈!”

酒精拨着他的发音拐成变调,但的的确确叫的是名字。

莫扎特没料到这发展,他愣愣地看萨列里企图站起身,在对方摇摇晃晃要摔的时候及时伸手扶住。

好不容易站直了的萨列里看着他笑,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没得到回应就垮下了脸控诉:“您为什么不理我?”

莫扎特从没想过有天自己会是两人中更清醒的那个:“……我可还在生气呢。”

嘴上这么说,他的唇角却有些上扬的弧度。

此时的萨列里自是辨别不了这些,他皱眉苦思冥想了一会莫扎特生气的缘由,茅塞顿开把左手袖子挽了起来,将手腕凑到莫扎特眼前:“您看!已经痊愈了!”

银色的月光下,浅白的伤痕朦胧不清,莫扎特刚冒头的那点笑意被这盆冷水浇熄:“……您请回吧。”

他想绕过萨列里进家门,不想被拽住了胳膊,醉鬼手劲很大,眼里却是难过:“您不肯原谅我吗?我知道……我不配得到原谅……可是……可是!”

“……我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相信您。”莫扎特轻声说道如在叹息。

“那请让我起誓,对您的音乐起誓。”萨列里神情肃穆,可惜句尾的酒嗝破坏了严肃的氛围。

莫扎特失笑:“对您讨厌的东西发誓?”

“您在说什么蠢话!”萨列里激动道,“根本没人比我更爱您的音乐!那是利刃,是剧毒……我很害怕……想要拒绝,却从每个角落渗透进来……我们之间只能留一个,应该是您!但我……不甘心……”

他放开莫扎特,捂着脸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诉说他一直试图掩藏、连自己也欺骗的感情。

莫扎特的心一点点柔软下来。

“您真是,异常可恨,”他拉过萨列里的左手,在他惊惶的注视下,于伤痕处印上浅吻,“……也异常可爱。”

莫扎特的声音含糊地隐没进萨列里嘴里。

 

Chapter 10

 

萨列里醒来时头痛欲裂。

酸疼的脖子和腰背在控诉床铺的硬度,左肩麻痹得不像自己的一部分,他硬撑着掀开沉重的眼皮——被朝阳下金光闪闪的脑袋晃得头更疼了。

……金发?

他闭上眼再睁开,莫扎特依然枕着他的肩膀睡得正香。

萨列里脑内短路,种种断片悉数回笼。

人们常说宿醉后通常会失去醉时的记忆,萨列里无比希望自己也能符合这规律,这样他就不用回忆起自己昨晚说了多少奇怪的话,如果只是“您的音乐无比崇高”这种还好,可竟还有“您的音乐使我流泪,所以我也要让您哭”这种……令他无地自容的羞耻言论。

他用右手按住前额,努力想用一片混乱的大脑思考出不惊动莫扎特的脱身之法。

但莫扎特在他怀里沉睡的进行式,使得紊乱的心跳干扰了他本就不灵光的思路。

于是在他想出解放自己左半边身体的方法之前,金发青年醒了。他先是小动物般地用脑袋蹭了蹭萨列里的肩膀,长睫毛忽闪了几下,浅褐色的眼睛逐渐褪去懵懂,映入萨列里僵硬的表情,莫扎特迷迷糊糊地粲然一笑——令太阳都黯然失色的夺目光彩。

“早啊大师!”他半句话含在嘴里,鼻音很重地道早安,凑过去给了萨列里一个响亮的吻,“安东尼奥!”

……他绝对是故意的。

“……早。”

“名字!”莫扎特立刻皱起鼻子抗议,“您昨晚是叫我名字的!”

萨列里脸上发热,但对着莫扎特闪亮亮的眼睛,只能弃械投降:“……沃尔夫冈。”

他说得很慢很轻,简单的音节在舌尖打了个滚,细不可察的缱绻。

金发青年像个终于吃到糖果的小朋友,心满意足地又在他唇上啾了一口,突然想起来还有事,一个骨碌爬起来发出哀叫:“糟糕了!”

萨列里被他嚎得头更疼,他一边揉捏自己麻痛的左肩一边坐起身看莫扎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找衣服——由于昨夜和衣而睡,身上的礼服已经皱巴巴了,他俩都。

莫扎特找到了能穿的正装,也不顾及有人围观直接开始解扣子,萨列里慌忙移开视线去看另一边光秃秃的墙壁。

莫扎特换衣服的间隙解释道:“陛下叫我今天去见他。”

“嗯……”萨列里不看他,“应该是宫廷作曲家的职位要委托给您。”

他说着,罪恶感涌上来,被莫扎特愉快的声音遏制:“那我们就要成为同僚啦!”

萨列里忍不住又转回去看他,金发青年穿着红色外套,阳光为他镀上耀眼的轮廓,太过刺目几乎要唤下泪水。

见他看过来,莫扎特歪头笑了:“大师,领花能借我一用吗?”

“领花?”萨列里不知他何意。

莫扎特直接坐到床边伸手解开他的领花,把它绑在了自己的左腕上:“今天本不想和您分开……就用它代替您吧。”

说完得意地晃了晃左手,缀着蓝宝石的黑色花朵与他的艳红外衣十分相称。

然而萨列里头疼眼晕,脑子里像有100个莫扎特在吹拉弹唱,并未获得多少甜蜜感受。

对宿醉算是经验丰富的莫扎特给他倒了杯水,嘱咐他最好再睡一会,并且还说“请把我家当作自己家随意使用!”又蹭了一个送别之吻才一溜小跑离开。

萨列里喝了水,倒回硬邦邦的床上,感觉人生跌宕起伏跳得太快一时反应不过来。

但周围是莫扎特的气息,带给他不确定的安全感。

大概是……烈日下麦穗的味道?或者刚出炉的面包……

他朦胧地想着比喻,慢慢沉入梦乡。

 

***

 

萨列里是被辘辘饥肠唤醒的。

头不再疼痛难忍,他总算能好好观察一下莫扎特生活的居所。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除了必要的家具再无其他摆设,因此尽管房间不大也显得有些空旷寂寥,唯一的奢侈品是角落的钢琴,萨列里走近去看,琴顶上散落着画有五线谱的纸张,应该是莫扎特随手记下的灵感,只是片段的小调就已经十分美妙。他摩挲过闪亮的琴键,试着弹了几段,被旋律中丰沛的情感击中,有的曲调清新欢快,有的却满溢忧伤。

八成与自己脱不了干系——萨列里被这认知咬噬着心脏。

沉思片刻,他提笔蘸了蘸玻璃瓶里所剩不多的墨水,在空白的纸上写了几句礼仪得体的道歉和委婉的邀请,又全部划掉重新写道:

“……请务必与我共进晚餐,如果您愿意,小住也可。我宅邸的大门始终向您敞开,请当作自己家随意使用。”

萨列里用莫扎特留给他的钥匙锁了门,随后把钥匙谨慎地收入贴身衣袋。

外面阳光正好,萨列里抬手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领口,微微一笑。

 

***

 

萨列里家的衣柜里多了些不属于他的鲜艳色彩。

这一切对他来说如此新奇,曾固若金汤的个人空间,花费了大量气力去按捺不让它照进来的那缕光,如今那光源就站在中央,将金色的音符遍布每个角落,那是他的旋律,令他目眩神迷。

他有些不敢确信,在接近时也偶有踌躇。

毕竟星星选择了落在他的掌心——他就真的配拥有了吗?

莫扎特或多或少察觉到了萨列里的惴惴,他也愿意耐着性子略放缓些步伐,维持这微妙的亲密的距离感。

起码他的大师连新歌剧的曲子都跟他讨论了。

他很期待新歌剧上演时冲到指挥台献花,看萨列里的表情会是如何。

结果萨列里作为宫廷乐长的第一个季度,恢复了费加罗的演出——莫扎特还是从罗森伯格那里听说的。

顾不得理会歌剧院长酸溜溜的“不知您到底给我的朋友灌了什么迷汤”,莫扎特急忙拦了出租马车回了萨列里家。

跑进书房时萨列里正在喝茶,看金发青年气喘吁吁还笑得灿烂,他心下明白:“您知道了?”

“您不必为我做这种事啊,”莫扎特软声道,右手食指点了点自己脑袋,“反正歌剧在这里还有很多很多。”

萨列里直视他的眼睛:“不仅是为您,也是为我自己。”

莫扎特知道萨列里终于放下了。

他走过去,隔着桌子附身凑到萨列里耳边轻声道:“……那么大师,您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哭呢?”

然后满意地看绯色染上萨列里的脸颊。

 

Chapter11

 

莫扎特作曲时犹如神助,那些精妙绝伦的旋律像本来就存在于他的心间,他只要拿起笔将之赋予五线谱即可。

如今他大半时间都消磨在萨列里家,萨列里对这一事实有了非常直观的感受。

当灵感降临,哪怕正在午餐途中也会扔下刀叉跑去找纸笔,第一次发生时萨列里还颇为担心地跟了过去,看金发青年熟门熟路冲进书房,又有了点别的担忧。

莫扎特没察觉,径自坐到书桌边开始奋笔疾书,不时用鼻子哼出片段小调。

萨列里站在门口看他。

……他仍然会感受到嫉妒的黑色火苗灼烧着他的心脏,但他正在学习与之共存,过程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艰难——毕竟天平已经完全倾斜向了另外一边。

莫扎特写得很快,待他抬头才发现萨列里的存在,立即笑了:“大师您快来看我新作的曲子!”

萨列里走过去,状似不经意地规整了下桌子上堆积的东西,才接过莫扎特递来的谱子。

精美华丽的弦乐流畅奏响于脑海。

“……新歌剧?”

“嗯!魔笛!”莫扎特兴致勃勃,“席卡内德在剧院附近给我租了个房间让我专心创作……啊您别担心,我会经常溜出来看您的!”

说着在萨列里的嘴角亲了一口:“保证您是我曲子的第一位听众!”

“我倒没担心这个……”话说出口方觉有些恃宠而骄的嫌疑,轻咳一声转了话锋,“您注意别太过废寝忘食。”

“这……”莫扎特转了转眼珠,拉着萨列里往外走,“刚才的牛肉丸子才吃到一半!”

萨列里乐见他离开书桌,也没再纠缠便随他回到餐厅。

 

***

 

之后莫扎特有些神出鬼没,两三天不见人影,晚上萨列里要就寝了,不敲门冲进卧室招呼都不打直接扑到床上抱着他的腰闷声叫:“大师!”

委委屈屈控诉席卡内德是拆散他们的撒旦。

萨列里抚摸他的金发以示安慰。

莫扎特嘟囔的声音越来越轻,语意也愈发支离破碎,萨列里问他曲子写得如何,只得到一段哼哼唧唧的小调,与优美华彩毫不相关。

萨列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见他已然睡眼惺忪,轻手轻脚挪开他的胳膊,帮他脱外套,莫扎特半睡半醒倒是很配合,翻过来滚过去脱得只剩衬衣,脸埋在枕头里满足地呢喃:“安东尼奥的味道……”

……萨列里自是知道他是可爱的,但莫扎特总有更可爱的本事。

他拨了拨金发脑袋的位置,确保某人不会被自己搞得窒息,借烛光看他脸色略显苍白,心想明天要嘱咐他注意休息,吹熄了蜡烛,在床的另一侧躺下。

但他没得到叮嘱的机会。

次日清晨,萨列里被床上的动静吵醒,朦胧中似乎有人轻轻吻了他的脸颊,睁眼只看到一个溜出门的背影。

接下来几天他都没再见过莫扎特。

萨列里理智上清楚不应过度干涉情人的生活,更别说影响其工作了,可他着实有些担心莫扎特的状况,因此在剧院问过席卡内德后,去了“魔笛之家”。

开门声并不能扰乱莫扎特的专心致志,他趴坐在桌子前,笔下一刻不停。桌面上堆着大量写了谱子的或洁白的纸张,再远一点的地方放着餐盘——上面是被咬了几口的面包和空空的水杯。

萨列里走过去,莫扎特依然忘我地沉浸在创作中。

“……莫扎特?”轻声呼唤并无效果,他伸手碰了碰他的肩膀,莫扎特像被极度惊吓到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往后躲,椅子被撞倒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莫扎特呼吸急促,眼睛睁得很大,瞳孔紧缩,里面充满了警惕和恐惧。他瞪着萨列里宛如不认识他一般,咬牙道:“……您是来接我的吗,太早了,我还没完成呢……”

萨列里被他神经质的表现搞得有些心慌,他放缓了声调:“什么还没完成?”

“安魂曲……”莫扎特垂下眼恍惚地吐出这个名称,像是被自己说出的单词威胁到似的颤抖了下,而后又重新将视线聚集在萨列里脸上,这次终于认出了他,莫扎特想笑,但嘴角僵硬只能牵强地弯起一个不圆滑的弧度,“大师,原来是您……!”

萨列里绕过桌子想靠近了看他,莫扎特却没像平时那样迎过来,他后退,差点被倒地的椅子绊倒,好在被萨列里及时拉住。

莫扎特侧过头,呈现出拒绝的姿态,这是萨列里始料未及的。

他仔细看莫扎特的脸,青白的面颊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燥起了细小的死皮,不禁皱眉道:“……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了?”

莫扎特试图避开他的目光:“昨、昨天吧。”

“您说谎。”无视他的闪躲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烫人,萨列里又惊又怒,“您在发烧!”

“嗯……没事,喝点水就好了,”莫扎特顾左右而言他,“比起这个,您看我的曲子!”

“说到喝水,”萨列里抵制住阅读乐谱的诱惑,冷声道,“您上次喝水又是什么时候?”

莫扎特语塞。

“……您需要医生和休息。”萨列里略微用力拉住他的手臂,不料这正在生病的人并没有顺从,他站在桌前,低头看手里的乐谱。

“不,我需要的是完成这个曲子。”

他倔强的声音包含某种冷漠。

萨列里解释不了因此而来的轻微刺痛,他顿了顿,继续劝道:“您先养好身体再写也不迟,曲子又不会跑掉……”

“会的!”莫扎特尖锐地打断他,“太多了!脑子里的旋律!我还没记下来,下一首就出现了!如果不快点,这些曲子就会消失的!我必须写!一刻不停地写!”

他狂热地嚷嚷道,见萨列里还想说什么,费力地挣开他拉着自己胳膊的手指,冷笑一声:“这种痛苦,您不会明白的!”

萨列里的手僵在半空。

……巨大的空虚感实体般淹没了他,冰凉的水涌入他的鼻腔口腔,每个呼吸都会带来烧灼的痛楚。慌乱抓住他手的莫扎特面容模糊,他在说话,但声音无法穿过这液体的屏障,萨列里耳边只有水流的轰鸣。

他笑了,开口,语调温柔如对情人絮语: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他抽出自己的手,莫扎特并无多余的力气阻止,“是我逾越了。”

萨列里垂首行礼,转身离开。

被身后重物落地的响声拦住了脚步。

回头,金发青年毫无生气地横在地板上。

 

***

 

莫扎特高烧不退,他躺在萨列里的床上,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死神”、“母亲”、“父亲”、“姐姐”……无论他的呓语起于哪个,最后都落在“安东尼奥”。

他执着而单调地唤他的名字,将自己亲手插入的冰锥一点点融化。

萨列里握住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回答:“……我在。”

其间莫扎特醒了一次,他用惶恐的眼神看床边的萨列里,挣扎着道歉:“原谅我,大师,原谅我……”

才能给他自由,同时赋予他枷锁,现在是他俩要一起背负的重担。

“您不应为身为自己而道歉,您没有需要我原谅的地方。”

萨列里亲吻他滚烫的额头。

莫扎特再次清醒已是晨光微曦,彻夜不眠的萨列里脸色发白,黑眼圈尤为明显,莫扎特虚弱地笑了笑:“大师您看起来反倒更像病号……”

“那是因为您看不到自己的脸。”萨列里探了探他汗津津的额头,触手温暖而非灼热,松了口气,压抑的疲惫袭ji了他绷了整晚的神经。

莫扎特挪了挪,空出位置,眼里亮晶晶地看他。

萨列里轻笑,上床,把这从不知安稳平和的小混蛋拥入怀中,低声道:“请您别再糟蹋自己身体了。”

得到郑重其事的允诺。

***

 

魔笛剩余的曲子是莫扎特在萨列里家写完的,至于安魂曲,则在莫扎特的默许下交由他的学生苏斯迈尔完成。

有人照顾和监管,莫扎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魔笛首演已经能无碍地指挥全场。

萨列里在固定的老位子,看金发青年逆光的背影,每个手势都满溢力量。指挥棒宛如魔杖,带来充盈着生命活力的华美乐章。

谢幕时一如费加罗的婚礼被掌声和鲜花填满。

这次萨列里起立,微笑鼓掌,接住了莫扎特向他扔来的红色玫瑰,将它插入左胸前的口袋。

 

***

 

尾声

 

罗森伯格女儿的订婚宴会,邀请了萨列里和莫扎特。

作为好友的宫廷乐长,自然要赠予庆贺的曲子。

一袭黑衣的萨列里端坐在钢琴前,奏响优美旋律,激荡和克制反复交叠,触动听众最柔软的记忆,感人非常。

宴厅很安静,因此莫扎特擅自坐到萨列里身边时仅引起一点轻声惊呼。

萨列里本人也很是惊讶,但仅向另一边移了下,保证莫扎特不至摔下琴凳。

金发青年侧过脸看他,眼里是天空陨落的星辰,笑着悄声问:“……可以吗?”

纤长漂亮的手指虚掠过琴键做出弹奏的动作。

萨列里点头,在他收回右手的瞬间,莫扎特顺畅地衔接上——他参与过的曲子,当然熟知每一个音符。

只是他是莫扎特,总是要即兴发挥的。

他的快乐,他的忧伤,他的甜蜜,他的怅惘,萨列里均能一一跟上并给予回应。

他在这里,在他的音乐里,与他一起。

 

END

 

【我爱他们!我爱FGO!(萨巨巨实装真是炸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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